很大的原因是这个家庭里存在严重的「财务卷入」。夫妻子系统的边界过于松散,再加上婆婆的闯入,导致了双方在金钱这件事上形成了「纠缠型」的关系。很多家庭矛盾由此而来。李梦的这段感情,从订婚开始,急转直下。她和男友好了一年多了。一次机缘巧合,男友的家人知道了李梦的存在,便不停地邀请李梦去家里坐坐。推脱了好多次,实在不好意思了,在半推半就下,李梦就和男朋友一起去见了家长。见面后,是一贯的流程,问问你什么工作,是不是稳定,将来什么打算。这么一番盘问后,男友的家人都挺满意李梦的状况,于是,催着两人赶紧订婚。男友也不置可否,父母这么说,自己也觉得两个人感觉挺好,那就订呗。订完婚之后,各种麻烦事蜂拥而至。男友的爸妈给两人的新婚,准备了一套市中心的房子,说是让小两口住,他们不会经常过来的。这套房子还没有装修,男友的爸妈说:想要怎么装,你俩决定,我们出钱。因为男友平时工作很忙,没时间管装修的事情,所以基本上装修,都是由李梦亲自打理,从设计到采购,都是李梦一手操办,不过毕竟是男友的爸妈出钱,所以每次要装什么,李梦都会向男友的爸妈征求意见。刚开始,他爸妈都挺好的,什么都说没问题。但是,当真正开始动工的时候,问题来了。男友爸妈开始挑三拣四,觉得这里不行,那里不好。甚至李梦和男友要住的主卧,用什么柜子,他爸妈都有意见。原本李梦设想中,欧式的设计风格,被爸妈一插手,给搞成欧式的底色,穿插各种中式喜庆的配饰,四不像的样子。可是,因为房子是他们的,装修也要指望他们出钱,李梦敢怒不敢言。只能把一腔怒火和委屈往肚子里吞。这让李梦觉得,男友的爸妈并不是真心,想把房子给他俩住,而是借机控制儿子的婚姻。这让李梦觉得细思恐极,不敢想象婚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。再回想起,被催着订婚时,男友爸妈强势的样子,以及男友不置可否、回避的眼神,李梦愈发觉得,这场婚姻是一个火坑,不能往里跳。在装修完的那一天,李梦晚上下班后,去房子里验收,发现工人们早已经离开了,客厅里,男友的爸妈已经开始看起了电视。一进门,他们招呼李梦过去坐,一起看电视。李梦觉得很奇怪,不是说好我来验收,怎么好像这变成了你们家了一样。男友爸妈对李梦脸上露出的困惑与痛苦,毫不在意,依然热情地招呼她坐过来。但是在李梦心里,已经开始谋划要怎么从这段感情里脱身了。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,这一家人,也就是李梦、男友和男友的母亲,走进了晓敏的心理咨询室。咨询室里有一对双人沙发,是这样摆放的,有 ABCD 四个位置可以落座:一进门,李梦就在 A 处坐了下来,而男友的母亲也很快坐在了 D 处。男友犹豫了一下,选择坐在了 C 处。还未开口,他们似乎已经表现出,某种关系模式了。咨询师晓敏,面朝男友和母亲,说:「你俩是一家人。」母亲开口回应了晓敏: 「是的。这是我儿子。」晓敏面朝母亲,手指向李梦,问: 「那她呢?」母亲回应说:「那是我儿子的女朋友。」这时,李梦插话进来,对咨询师说: 「你觉得我们像一对情侣吗?」晓敏心领神会,说:「好问题。」随即她转向这位母亲,问:「你觉得呢?」母亲有点恼火,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晓敏,反问道:「这算什么好问题。」晓敏转向男友,问他:「刚才你一直没说话,你觉得呢?这算好问题吗?」男友并不开口,先是摇了摇头,随即又点了点头。关于李梦和男友,到底像不像一对情侣,成为了这一节咨询的讨论的焦点,似乎也是他们感情危机的一个核心争论。当李梦向男友表达一些什么的时候,母亲总是忍不住插话,代替男友来回答李梦,而男友似乎也乐于这样,躲在母亲的身后。他们的确不像一对情侣。而像是原配和小三争夺一个孩子的抚养权。母亲是原配,李梦是小三,那个孩子就是男友。当李梦看清自己的位置后,下定决心要离去,她不想在一段,并没有违背伦理道德的感情里,过得像个「小三」一样。咨询师晓敏心底里,也很支持李梦,这让她开始反思,自己是不是「站队」了。基于这样的反思,她把这个案例,带到了督导小组上和大家讨论。专业的心理咨询师,都会有一个督导,通常是更加资深的咨询师,或者会有一个或好几个督导小组,5-8 个同行,大家经验既相似又不同,常常能够从其他视角启发到你。在督导小组里,几位家庭治疗师,提供的思路老生常谈,晓敏也都知道。但郭宇提供的角度,为晓敏打开的新的视角。郭宇在这个督导小组里,原本就是一个很奇特的存在,他不是一个传统的心理咨询师,而是一个财务咨询师,常常处理一些,因为金钱而产生心理困扰的求助者。当大家都从这个「妈宝男」,没有很好地和原生家庭分化,这个视角来看待这件事时,郭宇补充了一个新视角:或许,他不能和原生家庭分化的一个重要原因是,因为在他的家庭里存在严重的「财务卷入」。「财务卷入?」大家都对这个词很陌生,想听郭宇多讲讲。其实很简单,从定义上说,就是父母过度纠缠在子女的财务生活中,让子女不能主导自己的生活。就拿这个家庭来说,你看这对情侣,不得不指望男友爸妈的经济支持,才能在市中心有这套住房吧,而且装修还得父母掏钱。那你「拿人手短,吃人嘴软」,不是很正常嘛,所以在装修的时候,李梦总是没有话语权,她男友自然也没有。从财务咨询的角度来说,只要经济不独立,自我分化永远「缺胳膊少腿」,有虚假的成分。晓敏点了点头,说:「那就是说,『啃老族』不配结婚呗。」说完这句话,晓敏摇了摇头,觉得还是哪里不对劲,继续说:「那现在生活压力这么大,哪家不是靠掏空六个钱包,来买房子呀。也不是人人都像,李梦男友这般吧。」郭宇继续补充:你别急啊。我还没说完呢。我说的过度纠缠啊,和父母给予孩子经济上的支持,是完全不同的。财务咨询的奠基者克朗茨就说过,财务卷入,不是表面上的经济支持,而是父母利用金钱,操纵子女,或者满足父母自身的需要。而且,尽管看上去父母在经济上给予了子女很多,但实际上它是一种心理上的虐待,会对子女造成伤害。晓敏这下明白了:对啊!我怎么没想到这点。他爸妈说「这房子给你俩住,装修钱我们出」,这并不是出于想要支持小两口,或者说不完全出于这个意图,至少有一个私心在那里——我可以随时随地去这个房子里,找到我儿子。房子就像是一个「笼子」一样,可以把儿子圈起来。结婚了,你离开了这个家,但又没有真的离开。郭宇点点头:看来你领悟到了。就是这个道理。晓敏继续好奇了:那你们财务咨询领域,有没有针对「财务卷入」,干预的好办法?郭宇说:当然有。其实这一点,也和鲍文的家庭系统理论是一脉相承的。你想一想,与「自我分化」最相关的一个概念是什么?晓敏:家庭子系统与边界?郭宇:没错。一个家庭里,有多个子系统,夫妻是一个子系统,母子是一个子系统,而子系统的边界,就是规定谁能加入,以及怎样加入的规则。这个规则足够清晰,每一个家庭成员,所属的子系统的边界,就可以被很好地保护。而在财务上,这一点也是同样重要。郭宇拿出书架上的《家庭与家庭治疗》,翻出了这张图:一个夫妻子系统,原本要允许李梦和男友加入,他俩共同去决定自己的经济决策,而把男友的母亲挡在外面的。但是,当这个边界过于松散的时候,男友的母亲闯入进来了,于是,他们的关系就是右侧的「纠缠型」。晓敏觉得自己明白了,事情的本源:所以「财务卷入」的本质是,子系统的边界过于松散,于是,在金钱这件事上,形成了「纠缠型」的关系!郭宇接着说:没错!想想你的案例,李梦和她男友,他俩的钱是怎么花的?有多少是在向父母伸手要?在向父母伸手的时候,他们有没有清晰,要这个钱的条件是什么?晓敏点点头:对啊。这似乎也是很多人的问题。我们都习惯了向父母要钱,但是从来没有想过,当我们成年后,自己能够挣钱了,再向父母要钱,那或许是有一些条件的。比如,在工作上、感情上,多少要听父母的安排。如果你没和父母谈论这件事,好多规则就是隐性的,在父母心目中,和在你心目中,看法可能不一致。父母把钱给你了,他们以为,这意味着可以随意进出你的家,甚至认为那就是我的家。而你却觉得,钱给我就好,人就不要过来了。当这种冲突发生的时候,伸手要钱的你,自然吃人嘴软,没法坚持自己的独立自主性。所以,接下来的工作重点,就得帮助李梦和男友,争取在经济上的相对自主。要让他们明白,作为成年人,父母的经济支持,不是理所当然,你们需要谈好条件。郭宇接着说:你说得很对!是要谈好条件,一切都是可以谈的,可以协商的。想想看,你担心自己「站队」李梦这一边,要从这段关系里抽离出来,是不是就走到了另一个极端——让这个界限过于僵化,不允许任何人进来,成为「疏离型」的关系。有一种,既然「我惹不起,我还躲不起嘛」的感觉。当然他们还没结婚,这还有得考虑。但是对于有些已婚的家庭来说,总是躲,就不是办法嘛。这是李梦和男友关系的「疏离」。从另一个角度来说,一个人完全切断和原生家庭的关系,坚决不找家里伸手,遇到买房这样的大事,也会感到相当无力吧,这样「孤家寡人」一般走进社会,任谁都会觉得有点凄凉。这是一个人和原生家庭的「疏离」。所以,你还是得站在「中立」的角度,帮助他们去协商,好好谈一谈这个边界——这个房子给到小两口,到底附带的条件是什么,别让他们不明不白地接受这样的馈赠,和它暗含的条件。晓敏点点头,确信自己知道该怎么做了。接下来的两次咨询里,晓敏都尝试将话题引向「房子」对于李梦、男友和母亲三个人,究竟意味着什么。「那是我的房子,我去看一看我儿子怎么了?」母亲常常这么说。晓敏试图去澄清这一点:「慢一点,你让我有些疑惑。你刚刚才说,这是你送给小两口的新婚礼物,房子是属于他们的。我有点不明白了,在你心里面,房子到底是你的,还是他们的呢?」母亲眼睛瞪得大大的,好像见着恐龙了一样惊讶,「这有什么不同吗?我的就是我儿子的啊。从小到大,我挣得每一分钱,不都是给我儿子花的吗。」